飞 #
2022 年 12 月 16 号，一门课期末考试。考完试立马坐去芝加哥机场的大巴。我已经 4 年半没有回家了。
22 年 9 月份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买了从香港转机的回国机票。当时形势很不明朗，我根本没抱什么希望。12 月初，国内疫情异常严峻，全国各地都在封城。当时家里让我把票退了，因为不可能回去。但之后几天，莫名其妙开始解封，政策一下子变了。我当然就没有退。
去机场的一路上我既兴奋又紧张。兴奋是因为我四年半没回过家了，紧张是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回去、隔离会不会很久。
芝加哥飞洛杉矶很顺利。在洛杉矶机场呆了两个小时，坐上了前往日本羽田的航班，人爆满，因为临近圣诞节。
到达日本是 12 月 18 号凌晨 3 点多，我要等去香港的航班。日本机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好干净，顺便体验了一下日本马桶，很好用。上一趟航班我旁边坐的是一位泰国人，在羽田又碰到他，聊了一会儿。
七点左右一家面馆开了，我排队买饭。跟一位孟加拉裔美国人聊了起来，他跟我一般大，从 OSU 本科毕业后就在俄亥俄德勤工作。这次是去印度尼西亚参加朋友的婚礼，顺道回孟加拉看看家人。
日本航空的工作人员在进入工作前都面向候机的乘客鞠躬，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我现在都记得那段登机廊桥，那天东京天气格外晴朗，阳光明媚，我的心里也暖洋洋的，离家里又近了一步！到了香港，做完核酸，坐地铁机场快线去港大找朋友。朋友没见着，因为她那天发烧。我就自己在港大逛了逛。本来想去太平山顶看看，时间不够就没去。
坐了天星小轮。12 月的香港很冷。香港给我的印象是节奏太快了，公交车的速度让我害怕，比在美国高速上的车还快。香港比我想得要大，要冷。在维多利亚港，我丝毫没有感受到香港的繁华和活力，反而觉得香港好冷清。本来想去星光大道看看的，但走到半截我就返回去了。归心似箭，没心思看。
在香港呆了一晚，早晨起来去酒店吃早餐，包含在费用里。那顿早餐超级丰盛。
吃完饭坐公交去机场，飞天津。这是最让我紧张的一段。那时候政策并不是百分百明朗，谁都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。政策临时变动，机场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登机的核酸证明。我在美国的时候就给天津航空打电话，客服说不用。但是到了机场，机场登机人员又说需要。我看到别人都拿着核酸检测证明，我就慌了，赶紧去机场的付费核算检测区排队。花了 500 港币、等了两个小时、打印花了 60 港币，终于拿到核算报告后，被告知，不需要了。
拿到登机牌，我心里异常兴奋。这几年我坐过好多次飞机，但回家的飞机是第一次坐。登机，看到中国空姐、看到满仓都是中国人，心里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。飞机很老旧，起飞过程中噪音比国际航空要大很多，甚至让人害怕这飞机还能不能飞，但这碍不住回家的激动。快着陆时，我看到好多人都透过舷窗张望祖国的大地。是啊，大家都太久没有回来了。
飞机落地后，我不敢相信我已经回来了，在天津机场排队等候和酸检验时，我神情恍惚，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。这种「做梦感」一直持续到现在：我在国内的一个月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，回到美国后回想过去的一个月，更感觉像是在做梦。
隔离 #
做完核酸、出完关，大巴把我们拉到天津火烈鸟酒店。12 月 19 号晚上 7 点入住后，正式开始隔离。当时的政策是 5 天酒店隔离、3 天居家隔离。很多人的家都不在天津，如果按照往常的政策，我们是需要在酒店隔离 5+3 天的。但那时政策正在一步步放松，我们就隔离了 5 天。很贵，一天 500 人民币。24 号晚上解除隔离。我本来想去找朋友，第二天早晨走。但我想尽快回家，所以选择在酒店多呆一晚，第二天一早坐酒店安排的班车去高铁站。好处是 24 号晚上那天不用交房费。
回家 #
25 号早晨 5 点多，坐班车到天津高铁站。坐上高铁，我又神情恍惚，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。太陌生了！
中午到了邯郸。弟弟那天考研结束，我去他住的酒店找他。快 5 年没见了。见到弟弟的第一眼，我没有太多的感觉，因为平常有视频。没太多感觉另一个原因是我神情有些恍惚。但现在回想起见弟弟的那一刻，我开始流眼泪。这眼泪里夹杂着怀念、后悔（没有格外珍惜每一分、每一秒）以及对未来的未知。
弟弟买了回家的公交车票。我和弟弟坐在一起。我现在回想那一刻，觉得好奢侈！老天好像好多年什么都不肯给我，但那一天却开玩笑似地打开命运的袋子扔给我很多东西。
到了县城车站，爸爸来接我和弟弟（注：写到这里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在美国的四年半，好多次想到回家、家人来接的场景。真的发生时，我却没有珍惜每一秒钟）。看爸爸的第一眼，我明显感觉到他老了。平常在电话里看得不是很明显，但见面就看到他头发少了很多，也白了很多。我家的车也有好多年没见了。父亲在老家盖新房子的那一年，经常拉着重物在县城和老家之间跑，所以车已经有些破旧了，但还是能开。
我在梦里和平常的想象里，好多次看到我家的窗户。当我真的看到时，我不知道我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。四年半没有见家人了。我到家后让父母坐在椅子上，给他们磕了三个头。
奶奶 #
我这次这么急切地回来，刚考完试就往回赶、在天津一天也不想多呆，赶紧回家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因为我奶奶。
回家前的两年时间里，我的梦里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出现过奶奶。她已经 85 岁了，我一直预感我再也见不到她。2022年年底，疫情在国内是最严重的时期。我家人在我在酒店入住当天就全部被感染了。奶奶一开始在养老院住着，后来疫情管控放开，养老院解散，奶奶就先住在了姑姑家。姑姑全家得新冠后，没有力气照顾奶奶，三叔叔就回老家照顾奶奶。当时我还在美国，离 16 号的飞机还有五天，叔叔让我视频看奶奶，我看到奶奶在咳嗽，感觉她全身无力，我当时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。
我当时在犹豫，25 号傍晚到家里后，要不要死活跟家人说要回老家看奶奶。我当时担心，如果我不赶紧回去，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了。
我没有。那样我怕父母觉得我回来就只是为了看奶奶。再加上我本身也有点累，就不想太折腾家人和自己。第二天中午吃饭饭，父亲开车载着我、弟弟、妹妹一起回老家看奶奶。掀开门帘，奶奶躺在床上。
她并不知道，我在梦里无数次见过她。
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奶奶，那天却再次抓住了奶奶的手。奶奶的老年痴呆已经很明显。叔叔跟她说，我是「鸿涛」。奶奶开始念「鸿涛」。我看到眼泪从她眼里流出来。我抓着奶奶的手，奶奶一直在念「鸿涛、鸿涛」。跟奶奶在一起的那几个小时，奶奶跟我没有说过一句话，只是在一直念我的名字。
过往 #
姥姥跟我娘说，我小时候在姥姥家更多一点，为什么对奶奶那么揪心。我也不知道。我猜是前世和奶奶的缘分比较深，或者是因为我从有记忆开始在奶奶家多一点。在姥姥家的时候太小，都没有记忆。
从小学到初中，每次放暑假我都是回奶奶家，过年回家，我也是和奶奶睡在一起。二叔叔一家搬往县城是在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，所以暑假回家基本上二叔叔一家也在。
小学的时候，暑假在老家，都是奶奶给我做饭。我很喜欢奶奶煎的饼。
奶奶逢人就夸我懂事，说她有一个好孙子。
四、五岁的时候，我被自行车撞。夜里，我奶奶把我带到我被撞的地方，我跟奶奶并排坐着，奶奶用手揉搓我的耳朵，以期这样我就把不好的记忆去除。我记得当时抬头看了看夜空，都是星星。
暑假在老家真是非常美好的回忆。我仍然清晰地记得
- 中午，电视里放着《萧十一郎》，奶奶把做好的饭放到院子里，大米，炒菜。奶奶给我盛了很多，我说够了够了，她还一直往里塞，填得满满的，生怕我饿着。
- 有时候我会陪奶奶一起去地里。我记得跟她一起摘果花椒、割过黄豆。
- 有次午睡，在奶奶旁边，睡了好几个小时，醒来我以为是夜里睡的，都恍惚了。
- 夏天很热，在奶奶旁边睡，奶奶会帮我扇扇子。我想小便的时候，都是让奶奶把尿盆递给我。
- 小学暑假的时候，吃完晚饭，躺在沙发上看《少年张三丰》，奶奶坐在我旁边。
- 初中我开始练疯狂英语，奶奶带着我去山上找地方念英语。我现在都记得爬山，跟在奶奶身后。
当然，我也记得有次从姥姥家回到奶奶家，奶奶那天脾气不好，跟我生气，我也跟她生气。
初中一次暑假，晚上，我在家里看书学习，当时在看阅读理解，讲的是一家人吃热豆腐的场景。我清楚地记得，奶奶在屋外忙活。我每次想起这个场景，我就想狠狠地扇自己！我为什么不去抓住每一个和奶奶在一起的瞬间，反而去看书、学习。
经过外来一个月的体验，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妄想和执着。
照顾奶奶 #
26 号从老家回来，没在老家住，因为太冷了，也没地方。姥姥跟我们一起去城里，住在我们家。27 号，妹妹陪我逛街。我换了副眼镜框。请妹妹喝了奶茶。妹妹都已经比我高了。跟妹妹在一起很开心，但开心总是很短暂。还去之前小学看了看，那里现在是一家幼儿园了。
12 月 31 号，父亲开着车回去接奶奶。父亲先去岭村办事。三叔叔先把我从姥姥家接回去。叔叔告诉我，奶奶一直在喊我的名字。我本以为是在骗我，但回去后发现是真的。奶奶一直在喊我，三叔叔之前一直都说我不在，但那天知道我回到姥姥家了，就跟奶奶说，行了，你别叫了，我去把他接过来。
我回去后，奶奶一直跟我重复地讲上面的事：她喊我，三叔叔一开始不搭理，后来跟她说去接我。奶奶知道今天要去城里，去我家里住，很开心。我扶着奶奶去村口晒太阳。奶奶也想在那里等我爹开车回来接她。父亲一直没回来，她很焦急。
到了城里，奶奶上楼很不容易。废了老大劲终于把奶奶弄上去。我家在六楼，但七楼的阁楼也是我家的。备战高考时，我很多时间都是在七楼学习。弟弟准备考研时，也是在七楼学习。
奶奶住进了七楼的一间卧室。
现在回想，我自然是想每分每秒陪伴在奶奶身旁，一刻都不分离。
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。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。我正好回国在家，奶奶正好住在我家，而且正好住一个月。现在再给我这样的机会，我自然是每分每秒都跟着奶奶。陪她在一起。可我并没有那样。在家里开始我就后悔，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把握住这个机会，把所有的时间项目都抛弃，只用来陪奶奶。但我现在慢慢放下了这个执念。我已经做到我能做的最好的了。我不可能每分每秒都陪奶奶的。那是我的妄念。我没有那样旺盛的精力和心力。我可以陪奶奶一天，但让我一个月一刻不停在奶奶身旁，我做不到。我现在才看到，这是一个我无法填充的欲望坑。
我通常都是早上起来，吃完早饭，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，大概十点多，去楼上陪奶奶。爸爸通常让奶奶早晨在阳台晒太阳。我就坐在奶奶旁边。奶奶通常上午喝一瓶核桃露。
奶奶非常害怕自己一个人，所以一直叫人的名字让人来陪她。
有一天，奶奶的脾气非常差。我在她旁边坐着，在看书，没有一直跟她说话。她跟我说话我好像也没有非常认真地回答。后来，我去屋外整理书。奶奶喊我的名字我也没有答应。然后奶奶就非常生气。爸爸回来时对他说，你管管你的你孩子，非常不懂事。
我当天很不舒服。我爱我奶奶，我也想一直陪在她身边，但是我不喜欢自己被绑架。我想的是自愿在她身边，而不是被强迫。说来也奇怪，我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。我知道我要珍惜陪奶奶的每一分钟，但当时为什么要故意不搭理奶奶？十多年前我因看书而没珍惜陪奶奶的时光之后不断地悔恨、自责、后悔，那天为什么旧戏重演？或许是我的潜意识想让我再重温当时的场景，让我看到我并没有做错什么，让我学会放下。
之后这样的场景没有出现过。奶奶脾气没有向那次一样。我确实是想一直陪奶奶的，但不管是从心力上、精力上，还是现实上、情绪上，我都无法做到。我现在看到，「每时每刻陪奶奶」是我的一个欲望。我的精力、心力、情绪根本无法满足这样的欲望。
奶奶晚上睡觉也开着灯。她怕一个人，自然也怕黑。爸爸睡在奶奶对面的一间卧室。奶奶通常半夜醒来睡不着，一个人害怕，就走到爸爸卧室的门前，喊他的名字。爸爸坚持了几天，睡不好，就让我上去替他一天。奶奶半夜也来喊我的名字，但没有敲门，我没有应声，而是睡觉，因为我毕竟需要休息。但，我现在好想再有这样的机会，好像再回到当时的卧室，好像开门，陪奶奶坐一会儿。
#经历最后一次修改于 2024-08-0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