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，奶奶

我知道自己迟早要写这篇祭文，但我没想到这么快。5 月 5 号我给家里打电话得知我奶奶前一天晚上八点多在老家去世。

回家 #

过去的整整两年，我无数次在夜里梦到奶奶。直觉告诉我，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
2022 年 9 月份，当时疫情局势依然不明朗，但我实在不想再等，就买下了年底香港转机回国的机票。回国前几天，国内彻底放开，我心急如焚，奶奶 85 岁的身体如何能抵抗住病毒？奶奶一开始在养老院住着，疫情管控放开后，养老院解散，奶奶就先住在了姑姑家。姑姑全家得新冠后，没有力气照顾奶奶，三叔叔就回老家照顾奶奶。当时我还在美国，离 16 号的飞机还有五天，叔叔让我视频看奶奶，我看到奶奶在咳嗽，感觉她全身无力，我当时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。

2022 年 12 月 16 号，期末考试一结束，我立马坐上了去芝加哥机场的大巴。我已经 4 年半没有回家了。先到洛杉矶，然后到东京，在日本羽田机场过夜，第二天飞香港，在香港呆了一天，第二天飞天津。在天津落地之后，刚进隔离酒店，给家里打电话，得知家人全部得了新冠，我爹嗓子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。

隔离了 5 天后解封，25 号早晨 5 点多直奔天津西站坐高铁去邯郸。到了邯郸，弟弟刚好考研结束，我去他住的酒店找他。快 5 年没见了。见到弟弟的第一眼，我没有太多的感觉，因为平常有视频。没太多感觉另一个原因是我神情有些恍惚。但现在回想起见弟弟的那一刻，我开始流眼泪。这眼泪里夹杂着怀念、后悔（没有格外珍惜每一分、每一秒）以及对未来的未知。

弟弟买了回家的公交车票。我和弟弟坐在一起。我现在回想那一刻，觉得好奢侈！老天好像好多年什么都不肯给我，但那一天却开玩笑似地打开命运的袋子扔给我太多东西。

到了县城车站，爸爸来接我和弟弟。看爸爸的第一眼，我明显感觉到他老了。平常在电话里看得不是很明显，但见面就看到他头发少了很多，也白了很多。我家的车也有好多年没见了。父亲在老家盖新房子的那一年，经常拉着重物在县城和老家之间跑，所以车已经有些破旧了，但还是能开。我在梦里和平常的想象里，好多次看到我家的窗户。当我真的看到时，我不知道我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。四年半没有见家人了。我到家后让父母坐在椅子上，给他们磕了三个头。

到家后我在犹豫，要不要死活跟家人说要回老家看奶奶。我当时担心，如果我不赶紧回去，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奶奶了。

我没有。那样我怕父母觉得我回来就只是为了看奶奶（我现在觉得实在没必要，如果对父母都没办法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，那我以后跟谁说真心话？），再加上我本身也有点累，就不想太折腾家人和自己。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，父亲开车载着我、弟弟、妹妹一起回老家看奶奶。

掀开门帘，奶奶躺在床上。她并不知道，我在梦里无数次见过她。

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奶奶，那天却再次抓住了奶奶的手。奶奶的老年痴呆已经很明显。叔叔跟她说，我是「鸿涛」。奶奶开始念「鸿涛」、「鸿涛」。我看到眼泪从她眼角里流出来。我抓着奶奶的手，奶奶一直在念「鸿涛、鸿涛」。跟奶奶在一起的那几个小时，奶奶没跟我说过一句话，只是在一直念我的名字。

2020 年奶奶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看看，我说明年。后来我觉得我再也回不去了，但没想到我真的回来了，真的再一次见到了奶奶。

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挺过新冠的。姑姑全家感染时奶奶也在，所以不可能没有感染新冠，但她除了咳嗽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症状。也许真的是老天要让我最后见一眼奶奶。

过往 #

姥姥跟我娘说，我小时候在姥姥家更多一点，为什么对奶奶那么担心。我也不知道。我猜是前世和奶奶的缘分比较深，或者是因为我从有记忆开始在奶奶家多一点。在姥姥家的时候太小，都没有记忆。

四、五岁的时候，我被自行车撞倒，把妈妈吓到够呛。夜里，奶奶把我带到我被撞的地方，和我并排坐着，她用力揉搓我的耳朵，以期这样我就把不好的记忆去除。我记得当时抬头看了看夜空，漫天都是星星。

还有一次，父母当时在为一件事情生气 (好像不是在吵架，而是因为一件事情不开心)，我娘在织被子，我进屋坐在被子上，父亲生气地把我撵开，奶奶赶紧进屋把我拽出来。

另外一件事情我记忆也很深。我在屋子里玩那种很小的鞭炮，我手里拿着一个，一不小心把它扔到了妈妈的碗里，我很害怕，不敢跟妈妈说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，妈妈回来后，我就眼睁睁看着妈妈把碗里的汤喝完。我当时恐慌到了极点，我以为妈妈就要死了，我就赶紧到奶奶那里，跟奶奶说了，奶奶说没事，给你妈妈吃一个苹果就好了。我半信半疑，从奶奶手里接过来一个苹果给了妈妈。

从小学到初中，每次放暑假我都是回奶奶家。过年回家，我也是和奶奶睡在一起。暑假在老家，都是奶奶给我做饭。我很喜欢奶奶煎的饼。暑假在老家有太多和奶奶相关的美好记忆：

• 中午，电视里放着《萧十一郎》，奶奶把做好的饭放到院子里，大米，炒菜。当时的厨具很多也在院子里。奶奶给我盛了很多饭菜，我说够了够了，她还一直往里塞，填得满满的，生怕我饿着。
• 有时候我会陪奶奶一起去地里。我记得跟她一起锄地、摘花椒、割黄豆。
• 有次午睡，在奶奶旁边，睡了好几个小时，醒来我以为是夜里睡的，都恍惚了。
• 夏天很热，晚上在奶奶旁边睡，奶奶帮我扇扇子。我想小便的时候，都是让奶奶把尿盆递给我。
• 小学暑假，吃完晚饭，躺在沙发上看《少年张三丰》，奶奶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
• 初中我开始练疯狂英语，奶奶带着我去山上找地方念英语。我现在都记得爬山，跟在奶奶身后，到了一个空地，奶奶笑着说你快练吧。
• 暑假在屋外路边乘凉，奶奶扇扇子，和邻居聊天，我一边看着路边的萤火虫。
• 暑假在老家，要给在县城的父母打电话，奶奶陪我一起去有电话的人家。
• 奶奶喜欢养动物，养过猫、狗、鸡。有一次奶奶的猫在马路上被汽车碾轧致死，奶奶第二天看到，就来跟我和堂妹说猫死了。

当然，我也记得有次从姥姥家回到奶奶家，奶奶那天脾气不好，跟我生气，我也跟她生气，但忘了具体什么事情。

每年暑假的时候，姥姥村有集市。我和妈妈都会在姥姥家住，赶集市。有一次，在集市上看到奶奶，她一个人从家里走过来买东西。现在回想，这些记忆尽是奢侈。

奶奶逢人就夸我懂事，说她有一个好孙子。

有一件事我至今都难以忘怀。初中一次暑假，晚上，我在家里看书学习，当时在看阅读理解，讲的是一家人吃热豆腐的场景。我清楚地记得，奶奶在屋外忙活。我每次想起这个场景，我就想狠狠地打自己一巴掌，我为什么不去抓住每一个和奶奶在一起的瞬间，反而去看书、学习？

我后来知道，这都是我的妄想和执着。

照料 #

12 月 26 号从老家回来，我没在老家住。姥姥跟我们一起去城里，住在我们家。27 号，妹妹陪我逛街。我换了副眼镜框。请妹妹喝了奶茶。妹妹都已经比我高了。跟妹妹在一起很开心，但开心总是很短暂。还去之前小学看了看，那里现在是一家幼儿园了。

26 号到 31 号那几天父母不让我回家，说让我休息几天，也说照顾奶奶也是叔叔的责任，不光是我的。我也知道整个一月份奶奶都会在我家，所以我还有机会照顾奶奶。虽然当时我还是害怕奶奶突然去世，但担心程度比较小。

12 月 31 号，父亲开着车回去接奶奶。父亲先去邻村办事。三叔叔先把我从姥姥家接回去。叔叔告诉我，奶奶一直在喊我的名字。我本以为是在骗我，但回去后发现是真的。奶奶一直在喊我，三叔叔之前一直都说我不在，但那天知道我回到姥姥家了，就跟奶奶说，行了，你别叫了，我去把他接过来。

我回去后，奶奶一直跟我重复地讲上面的事：她喊我，三叔叔一开始不搭理，后来跟她说去接我。奶奶知道今天要去城里，去我家里住，很开心。我扶着奶奶去村口晒太阳，奶奶想在那里等我爹开车回来接她。父亲一直没回来，她非常焦急。好多次问我，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，怎么还不回来，怎么还不回来，时不时朝马路张望。我现在想起那个场景，既觉得像是在梦里，又十分后悔没有珍惜每一秒钟，也很心疼我奶奶。

父亲回来后，把奶奶要用的东西都放到了车上。我和奶奶坐三叔叔的车。到了城里，奶奶上楼很不容易。废了老大劲终于把奶奶弄上去。我家在六楼，但七楼的阁楼也是我家的。十二年前备战高考，我很多时间都是在七楼学习。弟弟准备考研时，也是在七楼学习。奶奶住进了七楼的一间卧室。

现在回想，我自然是想每分每秒陪伴在奶奶身旁，一刻都不分离。

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。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。我正好回国在家，奶奶正好住在我家，而且正好住一个月。现在再给我这样的机会，我会每分每秒都跟着奶奶，什么都不干！陪她在一起，跟她一起说话，陪她一起晒太阳，喂她吃饭，帮她洗漱、如厕。可我并没有那样。其实在家里开始我就后悔，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把握住这个机会，把所有的时间项目都抛弃，只用来陪奶奶，但当时真的就是做不到，我也有父母，有弟弟妹妹，有亲戚，有县城的朋友和在外地的大学同学，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去只陪奶奶。

我通常都是早上起来，吃完早饭，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，大概十点多，去楼上陪奶奶。爸爸通常让奶奶早晨在阳台晒太阳。我就坐在奶奶旁边。奶奶通常上午喝一瓶核桃露，有时候也会喝一袋奶。到了中午，我会下楼。中午休息一会儿，我就再上楼陪奶奶一会儿，下午的时候我不是去逛街就是去按摩腰，因为我在美国这几年久坐，腰部不太舒服，正好回国能比较便宜地治疗一下。但我现在很后悔，我没有把这个时间用来陪奶奶。

我所有的家人，弟弟、妈妈、姐姐，都说我做的已经够多了，作为一个孙子，我做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。但我就是觉得自己做不够，没有抓住每一个机会陪奶奶，我到现在心里都后悔。

奶奶非常害怕自己一个人，所以一直叫人的名字让人来陪她。

有一天，奶奶的脾气非常差。我在她旁边坐着，在看书，没有一直跟她说话。她跟我说话我好像也没有非常认真地回答。后来，我去屋外整理书。奶奶喊我的名字我也没有答应。然后奶奶就非常生气。爸爸回来时对他说，你管管你的你孩子，非常不懂事！

我当天很不舒服。我爱我奶奶，我也想一直陪在她身边，但是我不喜欢自己被绑架。我想的是自愿在她身边，而不是被强迫。说来也奇怪，我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，我为什么要故意惹奶奶生气，我为什么要再次重复我初中时犯下的错：看书而不是陪奶奶。我知道我要珍惜陪奶奶的每一分钟，但当时为什么要故意不搭理奶奶？十多年前我因看书而没珍惜陪奶奶的时光之后不断地悔恨、自责、后悔，那天为什么旧戏重演，而且是在我完全有意识、记得这个错误的情况下？或许是我的潜意识想让我再重温当时的场景，让我看到我并没有做错什么，让我学会放下。

还有一个我现在想起来都心痛的事情。我下楼，妹妹知道奶奶生我气之后，我说了一句，奶奶在「倚老卖老」。说完我就十分十分后悔！！妹妹说，你前几天还心急着要见奶奶，现在怎么都这么说了？我自己都不知道。

之后这样的场景没有出现过。奶奶脾气没有像那次一样。我确实是想一直陪奶奶的，但不管是从心力上、精力上，还是现实上、情绪上，我都无法做到。我现在看到，「每时每刻陪奶奶」是我的一个欲望。我的精力、心力、情绪根本无法满足这样的欲望。

奶奶晚上睡觉也开着灯。她怕一个人，自然也怕黑。爸爸睡在奶奶对面的一间卧室。奶奶通常半夜醒来睡不着，一个人害怕，就走到爸爸卧室的门前，喊他的名字。爸爸坚持了几天，睡不好，就让我上去替他一天。奶奶半夜也来喊我的名字，但没有敲门，我没有应声，而是睡觉，因为我毕竟需要休息。奶奶喊一会儿见没人开门就会自己默默地走回去。

现在再回想起这样的场景：奶奶一瘸一拐地从她的卧室走到我的卧室门前，喊我的名字，我没应声，然后她自己低头，扭头，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卧室，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！如果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，我好想，好想，好想，起身，开门，拉着奶奶的手，让奶奶坐在我身边，让她不再孤单和害怕。但现在，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

有一次晚上，奶奶在小便时，一不小心整个人跌倒，头部撞在了地上，把在对面卧室睡觉的爸爸惊醒，看到奶奶头部在流血，流了很多血。我第二天早晨起来看到奶奶的头上贴着一个创可贴。奶奶跟我说她跌倒了，流了很多血。

奶奶的一日三餐很多都是我从六楼送到七楼。父母都跟我说，不要喂奶奶，让她自己吃，这样对她身体也哈，如果她习惯了依赖别人喂她，她就什么都不想动了。整个寒假在家，我没有喂过奶奶吃饭，只有一两次喂奶奶喝水。我现在想起把饭放到奶奶跟前，然后我起身下楼，留下奶奶一个人吃力地用一只手吃饭（另一只手因脑内血液阻塞而无法正常活动），我就很愧疚。

通常下午的时候，我陪奶奶一会儿就会出去。奶奶一个人很孤单，就会拿把椅子坐在窗户边上，在七楼看着楼下小区门口，等着我们回来。有时候奶奶也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家人开门。我出门的时候，奶奶每次都嘱咐，你早点回来，我说「好」。奶奶就会说，什么「好」，你是在骗我。

因为我在家照顾奶奶挺多的，奶奶口中一直会念我的名字。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，甚至会自己开门，朝楼梯下喊我的名字。我陪奶奶的时候，奶奶也会告诉我说，她一直在喊我的名字，有时也会问我，是不是听到她在喊我我才来的。我能感觉到，奶奶很孤单，很害怕，所以一直需要人来陪她。

快过年的时候，姥姥胃疼，来城里在医院呆了几天，病好后，姥姥去我家里。我本来提前下去去按摩腰，但是走了一会儿想到姥姥肯定会去看奶奶，这个几百年不遇的场景我一定要录下来，所以我赶紧往家里走。到七楼后，真的看到姥姥和奶奶在一起。姥姥也是刚到。我赶紧拿出手机拍下了姥姥和奶奶一起在沙发上聊天的场景。姥姥搂着奶奶，说我都没换鞋，刚上来就跑来看看你。奶奶认出了姥姥，很激动，说，天啊，你居然来了。

残存记忆 #

小时候跟奶奶一起睡，奶奶总会跟我讲故事，很多故事都是关于我父亲的，以至于我父亲年轻时候的事基本上全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。奶奶的这些故事就像人们口耳相传的历史一样。

奶奶跟我讲了父亲小时候如何找到欺负我叔叔的人、如何很年轻的时候就在同学中是一个领头的、上高中的时候去爷爷打工的地方被那里的领导赏识、上高中因为家里没钱时奶奶如何背着爷爷用粮食换钱送父亲去上学、去邻村找我娘被我姥爷追打。这些故事从小就在我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奶奶也跟我讲过她小时候为了躲日本兵，全村人都跑到山上。奶奶还说，日本人为了羞辱中国人，会在大便上放粮食，看着村民去捡。奶奶说她见过日本兵，说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。

我在整理照片的时候发现我手机里最早的一张奶奶的照片时 2017 年元旦。那年奶奶八十岁，但照片看上去却非常精神。那天的照片是在二叔叔家拍的。当时我和奶奶还有一张合影，照片里二叔叔也在。现在一转眼，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了。

2018 年奶奶 81 岁时奶奶依旧非常年轻，看上去完全不像八十多岁的样子。

2018 年我出国出发前几天和父亲一起去养老院看奶奶。奶奶当时很精神，也很有活力。

想到这里，不知道为什么，2010 到 2018 关于奶奶的记忆很少。这段时间我准备高考、上大学、读研。我记得 2011 年夏天奶奶在我家里呆过，晚上我看书，奶奶来七楼看我，告诉我不要熬夜学习，要早点休息。甚至 2020 年和奶奶打电话奶奶都还记得，说我一直学习不睡觉，让我早点睡觉。那几年我只有寒暑假能见到奶奶。

寒假的时候过年，会和奶奶一起去老家。有一次，奶奶那时还在老家住。我回到村里后，被告知奶奶去诊所拿药。我就去诊所找奶奶。奶奶买完药，看到我很开心，就拽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往家里走。那段路很短，只有一二百米，但那段路我却记忆犹新：腊月，奶奶拉着我的手，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。还有一次，除夕晚上八点多，奶奶拉着我一起去给祠堂上香。那是晚上，我和奶奶一起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，奶奶点上香。

说到点香，老家家里有一个天地牌位。因为叔叔一直开半挂货车，奶奶揪心他的安全，就会给牌位上香，跪下来，闭上眼睛，手合十，嘴里念念有词，然后虔诚地磕头。

那几年暑假我都没有在老家和奶奶一起住过，最多是父亲开车带我回家看看奶奶，当天就回城里。我记得有至少一两次，到老家后，奶奶的收音机坏了，让我帮忙看。我帮奶奶弄好了，但奶奶有时候不知道怎么用，还是没法正常使用。我现在想到这里就很难受。奶奶一个人在老家住，只能靠收音机来让自己不那么孤单，而我都不知道那几年都干嘛去了，总是在忙，各种忙，都没有想到在老家陪奶奶呆几天。

老家翻盖房子之前，奶奶一个人住。奶奶喜欢种植物。院子里全都是奶奶种的各种菜、花、树。我家之前还有一块房基地，奶奶也在那里种了不少蔬菜。

奶奶很喜欢画画。她画的花非常好看，很精细。但等她年纪大了，就再也没见她画过。奶奶也很喜欢打麻将，有次过年的时候，奶奶陪我们这些孙辈打麻将，当时她教会了我，但我后来又忘了。

爷爷死得早。我刚出生时的时候爷爷就因癌症去世，奶奶自此之后一直守寡。奶奶知道镇上可以翻新扩大照片，就把爷爷的照片拿到镇上修了一下。

我来到美国之后，断断续续会给奶奶打电话。2021 年之前，奶奶的听力虽然越来越不好，但我打电话问题还不大。每次她都会问我什么时候回去。她每次都不想说太长，怕我长途花钱，虽然我告诉她不花钱。但有一次，我记得非常清楚，2021 年春天，早晨起来我和奶奶打电话，要挂的时候，奶奶说别挂，再说一会吧。就这样我和奶奶又聊了一会儿。有几次和奶奶聊天我还专门录音。前几天听这些录音的时候感慨万千。时光荏苒。有一次和奶奶聊完，她不知道怎么挂电话，以为已经挂了，但其实还没有，我听到她跟养老院同一屋的人说「美国，孙子从美国给我打电话」。

分别 #

2023 年 1 月 27 日，我从家里出去去北京坐飞机回美国。凌晨四点，我早早起来，上楼到奶奶的床边。奶奶醒着，看到我很惊讶，说你怎么来了。我就在床边陪着奶奶。奶奶说我想睡，我说没事，你睡吧。躺了几分钟，奶奶说她不想睡了，我扶着她坐起来。奶奶嘴里一直念着「好孩子，你是个好孩子」。奶奶抬头看着我，让我帮她倒一杯水，我当时在给奶奶拍视频，就没有动，她愣着看了我一会儿，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低下头。

奶奶好像感觉到我这次走就再也不回来了，她带着一丝哭腔说

我不想让你走。好孩子。我还不睡呢，一会儿走吧？你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。

我马上要走时，奶奶说

你要走了？什么时候回来？让我看看再走行不行？我不睡。我等着你来，行不行？你去看看再回来，行不行？好孩子，你是个好孩子。

我根本没跟奶奶说我要走，我不知道她怎么感觉到的。我问奶奶说你要小便吗，奶奶说好吧。我扶着奶奶解手。奶奶坐着的时候我给奶奶拍了一张照。

奶奶小便完，我扶奶奶到床上躺着。我跪在地上给奶奶脱鞋，奶奶躺下后我还跪着。奶奶吃力地想把我拉起来，一边说「你起来」、「你起来」。

后来我不得不走了，爸爸妈妈弟弟都在楼下车里等我。我趴在门口看了奶奶最后一眼，扭头走开。

那一眼，真的成了最后一眼。

离世 #

到美国后，我偶尔几次在视频里见过奶奶。四月份，奶奶身体极速恶化，被送进了 ICU 病房，这些家里都没跟我说。我当时看奶奶在病床上睡觉。出院之后爸爸就把奶奶接回了老家，已经预感到奶奶不行了。奶奶最后几天开始大声骂人。奶奶去世前几天，我午睡的时候又梦到奶奶，喊奶奶的名字。最后一次见奶奶是奶奶去世前两天，当时奶奶神志有些不清晰，时不时就会睡，身体已经无法活动。当时她在视频里刚看了我一眼，就又昏睡过去。

奶奶去世的时候，爸爸在床边，看奶奶睡着，再后来就摸不到了奶奶的脉搏。家人并没有伤心。家里人都说奶奶是有福之人，没有受过什么大苦大难。爷爷在我刚出生时因癌症去世，奶奶守寡守了三十年。奶奶也没生什么大病，儿女都孝顺，最后走的时候也没有受罪，而是在熟悉的老家寿终正寝。这对她应该是最好的结局。

让我惊讶的是，弟弟告诉我奶奶去世的消息时，我没有一丝的惊讶，也没有太多的伤心、难过。我至今都没有为奶奶去世流过泪。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。我想了想，应该是我过去两年多已经在情绪上做好了准备，再加上我过年和奶奶在一起快一个月，虽然有各种遗憾和自责，但终究是陪了奶奶最后一程。

虽说如此，奶奶去世后有几天，我不想面对这件事情，就用各种方式麻痹自己：白天睡觉、通宵看电视剧。后来我终于开始去面对这个事实，翻看之前留下的奶奶的照片和视频，写下了这篇祭文。

郭氏，生于丙子年 (1936) 九月初一，河北邯郸临漳人，后嫁至邯郸涉县，育一女三子。夫早亡，寡居三十一年。育子有方，辛勤劳作，淳朴心善，性情豁达，待人宽和。爱作画、花草、动物。癸卯年（2023）无疾而终，享寿八十有六岁。

#回忆

最后一次修改于 2023-05-22